回到教室，陆疾连凳子都还没有捂热，可白启却已经将话题开启。

“我就直接问了，你们觉得什么样的人，可杀？”

白启的声音依然带着些许笑意，却令听闻此言的陆疾顿感一股恶寒自脚底蔓延，就连窗外原本和煦的阳光都染上几分冰冷。

悄悄瞄了白启一眼，却与老人恰好四目而对，那一瞬间陆疾立刻便明白了，那灰褐色的瞳孔中沉淀着的是血与火的淬炼，那是已经刻在骨子里记忆。

但是，面对这样的提问，陆疾又该如何作答？哪怕面对穷凶极恶之徒，陆疾又岂能确定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？

呵…或许…逃，这才是自己的本能。

苦笑一声，陆疾不由得看向身侧的林羽璇，想知道这个疑似经历过杀伐的少女，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…

嗯？

意料之外的画面，陆疾原以为她已经不畏惧死亡，可陆疾看到的，却是少女收缩的瞳孔与微抿着颤抖的红唇。

“白长老，如果…如果你手中有冤魂…”

瞬间，陆疾便明白眼前的少女在畏惧什么了…这在修行者的漫长的人生中…几乎无解。

然而…

“冤魂吗？或许有吧，但数量一定是极少的。”

白启的应答没有犹豫，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，又似乎对于那些逝去的生命没有丝毫敬畏。

那一瞬，陆疾的心脏忽然如坠深渊，因为他害怕，害怕眼前的老人也是那种视生命为粪土的…狂人、疯子…甚至…畜生…倘若如此，陆疾将不得不怀疑…如果这个世界的人都是疯子，那自己究竟为何要来到星阁…

啪啪…

“很好，林羽璇，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，”鼓掌，白启居然在鼓掌，他的嘴角依然含笑，却再度令陆疾的心底沉了几分，“我问得这么直接，就是希望你们能明白，修行者与那些被保护在阳元系各大行政区里的普通人相比，我们走的道路要残酷得多。”

白启脚下轻点地面，令摇椅的方向微微转动，似乎并不在乎陆疾的异样，并将注意力主要放在了林羽璇身上。

“首先呢…林羽璇，你不用担心过去所经历的那些历练，相信我，目前来说，你的手中不会有无辜者死去。”

林羽璇茫然地抬起头，不明白眼前的这位老人凭什么如此笃定。

“先听听吧，这是林玲在牺牲之前，通过一些特殊的手段…最后传给我们的信息。”

陆疾不知道白长老在说什么，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节，林羽璇在听见那个名字后，右手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抓住了桌沿，并于随后，无力地落在腿上…

……

“…我现在依然不知道您是谁…但很抱歉…您交给我的任务…我没办法…咳…继续照顾那两个孩子了…血蔷薇的人发现了我的身份…我已经没办法移动了…局里的支援…也还没到…

（杂音）

“我不知道…那两个孩子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…但她们真的…很优秀…也很脆弱…咳…咳…我希望…她们在您的心里还能有些额外的重量…希望…

（杂音）

“…对了…她们…她们缠着我…给换了名字…还非要跟着我姓…希望…没有冒犯…大的那个孩子叫…‘羽璇’…小的那个叫…‘檀馨’…咳…咳！

（杂音，愈加混乱，持续了许久后）

“羽璇…檀馨…走…快走…不要…等…”

……

陆疾其实并未被人临死前的遗言所触动，却依稀分辨出杂音中的某些组成，脸色当即便难看了许多，目光也不由得多看了身侧的林羽璇一眼，想确定她的反应。

但林羽璇没有抬头，她的双手摩挲着衣角，散乱的鬓发遮住了侧脸。

“你们…找到她了吗？”

“找到了，”白启如是答道。

“结果呢…”

“实施了报复。”

“……”

短暂的对话，沉寂的空气，陆疾忽然有种窒息感，只想立刻跑到阳台上去透下气。

“林羽璇，从某种意义上说，你一直都生活在我们的庇护之下。我们查过林玲在星纹里留下的日志，她给你的每一个目标，都是那孩子精挑细选的结果。核实以后，我们确定没有无辜者，只是其中有些人镀上了一层伪善的皮囊。”

最终，还是白启率先打破了教室里的沉默，但语气中也不再有丝毫笑意。

又是片刻的沉默后，林羽璇才闷声接着问道：“玲姐的身份是…”

白启点了点头，直接调出相关档案：“林玲，二十九岁，未婚。星阁第7063届外阁结业弟子，因成绩优秀以及个人意愿，在天境三阶时提前结业转入星阁属执刑局，数年后受上级安排与其余五人一同前往月影星暗中追查‘血蔷薇’集团重大刑事案件。三年前，她受星阁高层中的某人直接调派，去照顾一位十一岁的少女。

“也就是你，林羽璇，当时我们的那位高层已经认出了你元素灵依者的身份，”白启看了眼依然没太大动作的林羽璇，接着道，“从今天往前推算两个月，星阁这边的联络人失去了她的消息。

“而在十五日后，我们接收到你刚才听过的那则信息。

“事实上，接收到信息前，我们已经派出了内阁弟子罗辑前往月影星追查此事，然而，直到一个月前，我们才找到她的位置，并确定其已身亡。

“而我们发现遗体的地方…是‘血蔷薇’的一座分坛。

“随后，罗辑将该分坛夷平，并按后续命令寻找林玲负责照顾、并培养的那两名少女，最终，他在回钟镇救下了不知是何原因，正被音谷执法队通缉的姐妹二人。”

说着，白启将详细报告通过星纹发给了林羽璇：“多年前我们就有一位…长老注意到了你‘元素灵依者’的身份，并将龙风诀残卷教给了你，不是吗？”

林羽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，最后缓缓点头，确认了白启所言。

见状，陆疾却忽然想起，自己不也是莫名奇妙就被凌玥珏师姐带进星阁的吗，于是，陆疾脱口问道：“白长老，您知道我是为什么被特招进星阁的吗？”

听到陆疾的提问，白启的表情也是古怪了几分，但最后还是露出无奈的表情，并摇了摇头：“顾泽那老家伙或许知道，但我就不清楚了。这个问题我昨天备课时也问过，但他不肯告诉我，那我也没辙。”

“哦…”

闻言，陆疾暗自叹了口气，只好点了点头，不再多问。

“行了，别跑题，”见陆疾也不纠缠，白启便稍微观察了低下头去不知想什么的陆疾一会儿，嘴上说着回归正题，心中却暗叹道，这两孩子一个个的…

……

等待了许久，林羽璇揉了揉微红的眼眶，关闭了星纹投影。

“冷静下来了吗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可以回到课堂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好，那我们现在开始讨论，我们星阁的这些老前辈是如何回避林羽璇提出的这个问题，或者说承受对应压力的？”白启点了点头，视线转向阳台外，不知眺望何方。

“你们应该清楚，绝大多数时候，我们口中的冤魂就是错杀、或者交战中的余波外溢导致的意外死亡两类。

“但所谓的错杀、余波伤人在阳元系里实际上是很少见的状况。

“因为，我们这个星系的律法还算完整，也好歹还在发挥一定的威慑作用。

“所以，为了规避执法局、执刑局的重罚，一般来说，修行者间的争斗也好，复杂的犯罪斗争也罢，其中会产生大规模的破坏都部分是少见的，”白启注意到陆疾的异样，伸手止住了少年想插嘴反对的声音，“在通常情况下，我们的执法队员们所面对的都是‘渗透性的破坏’，执行的也是‘适用于小范围、不干涉常人生活的执法模式’。”

“因此，至少在阳元系内，由于双方都会相对克制，避开人群，一般就不会出现波及。

“那么，在这种情况下，要是出现了不可挽回的巨大问题，那基本都是——施暴者主动打破了那本就微妙的平衡。

“毕竟，在无法根除肿瘤的情况下，执法者往往只能被动的去防守那些无孔不入的渗透。”

白启双手合十，以审视的目光来回观察两人的反应，不出所料，两人的神情中满是不甘与暗藏的愤怒。

“在阳元系这种律法条例较为完善的星系内，执刑局所追查的都是反复做案且在逃的恶性犯罪分子，相关证据也早已固定。因此，随着制度的完善与落实，只要你们愿意依靠相关执法者为后盾，那么，你们不需要担心按照条例行事会出现问题。

“但是，以你们的身份，经历，若得到机会、能力，想来是不愿意一辈子就留在阳元系这么个狭小的世界里吧？

“毕竟，老夫也是出去游历了多年后，才回到星阁当上这个长老的，”白启的神情虽无波澜，却依然有些感慨。

“因此，我们说，从你们进入星阁的那一刻开始，‘错杀’的问题就将不存在于你们留在阳元系的期间，只是，在某一天，你们外出后，如何才能做到——问心无愧，初心长存。”

说着，白启更换了身后投影的内容。

……